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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第4章  一条对角线

第4章  一条对角线

  8月31日,蒋介石任命熊式辉为东北行营主任。

  10月12日,3星上将熊式辉,率领行营官员和9省2市①④的省主席和市长们,到达长春,10月川日,蒋介石任命杜聿明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列入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战斗序列的有13军、30军、32军、52军、92军、94军。

  11月16日,杜聿明率13军和52军,闯过山海关。

  从1946年2月开始,国民党五大主力中的两大主力新6军和新1军①⑤,还有71军,滇军60军和93军,原东北军53军,陆续闯进关东。

  共八个正规军,30万人左右。

  全是由美国海军海运到秦皇岛登陆的。

  据说,当时秦皇岛人在码头随便弯下腰去,就能拾到一只纽扣,一只金黄色的纽扣,不是贝壳。

  世界太小太狭窄,可那片黑土地太大太空旷。不然,这麽多人撒到那里怎麽很快就不见了,3年后只回来万把人?



                换个牌子

  杜聿明原是第5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守总司令。

  两个总部的牌子自然挂在昆明。那可是个好地方。亚热带气候,四季如春,还有那麽多未来得及一饱眼福的名胜古迹。可他没有机会了。他把“云南王”龙云搞下了台,他在云南也呆不下去了。

  他知道蒋介石不会亏侍他。他只是留恋这支军队,舍不得他的5军。

  从中国第一个装甲兵团团长,到200师师长,再到5军军长。5军倾注了他的心血,是他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的地方,也是他这位2星中将的摇篮。他已经把人生最美好最辉煌的一段留在那里了。每个人都怀恋自己的故乡。对于一个献身军旅的将军,那支有着朝夕与共的活生生的生者和逝者的军队,才真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第5集团军司令部原班人马,走了近乎这片国士的一条对角线,把一块“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牌子,挂到如今沈阳铁路局大楼的雨搭前。

  闯到黑土地上的杜聿明,黄呢军装笔挺,领章上两颗三角星闪着灼人的光芒。

  他是站在青天白日旗帜下的司令长官,名正言顺,文打武斗,怎麽接收怎麽有理。

  他麾下的士兵,无论对闯关东作何感想,在这一点上都这麽理直气壮,所以,3年后在淮海战役中被俘自杀未成后,杜聿明拒绝谈任何问题,动辄拍桌子摔板凳。以至于从济南押赴北京功德林时,不得不给他戴上重重的脚镣。



               远征军再远征

  新1军,新6军,52军,53军,71军,抗战后期,都是曾经进入缅甸,或是中缅边境作战的远征军。

  这五个军,还有前面提到的滇军两个军,其抗战历史,有的可以追溯到1933年长城抗战,1937年淞沪抗战,有的可以追溯到名闻中外的台儿庄大战,惨烈的南京保卫战,以及后来国民党正面战场上几乎所有比较大的战役。

  这是一支支在8年抗战中历尽艰辛的功勋卓着的军队。这是一支支曾经表现了中华民族坚贞不屈气概的军队。它们是国民党正面战场上的精锐。他们是我们民族的骄做。

  现在,它们又要远征了。

  从西南远征东北,去那里打杀曾和它们并肩抗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8集团军,和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

  这七个军,都是从越南和“公鸡”尾巴下边那个地方,陆续开拔闯关东的。有的曾在南京等地接受日军投降。有的是先空运,后海运,到达秦皇岛的。有的是一直乘船,几乎历经中国所有海域1万多公里的航线,在秦皇岛登陆的。

  启程最早的,是10月中旬分别由九龙和越南海防海运的13军和52军。

  这个时间,比曾会克林的16军分区晚50多天,比启程较晚的新四军3师晚20天左右。

  却比3师提前一星期闯到山海关前。

  黄达宣老人说,他们过玉田不久,国民党飞机就追上来了。一帮一帮的,都是“大肚子运输机”。大家着急了,脚步更快了。

  他们不知道,在海上,军舰一艘一艘的也都赶到前面去了。

  铁脚板没走过汽车轮子,更追不上飞机和军舰的螺旋奖。

  还是现代化快。



             他们肯定走错了地方

  不到3年后在长春起义的60军,也是从越南海防登程的。

  今年65岁的胡义深老人,闯关东时是60军暂编21师1团2营4连中尉排长,起义时是1团副官处副官。

  笔老是在某招待所见到他的。老人须发斑白,儒态瘦弱,周身部件好像不堪重负,随时可能散了架。穿件边角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黑色条绒敞口布鞋的大小脚趾处,像脚指甲似的钉着两块亮晶晶的黑皮掌。

  老人讲在越南怎样接受日军投降。讲离开海防前,曾和53军的弟兄一道,狠狠教训了企图在海防登陆的法国殖民军。“那一仗好痛快!”9艘法军舰只,击沉1艘,重伤3艘,俘掳2千多人。讲60军参加台儿庄大战,弟兄们怎样在禹王山浴血厮杀。老人有些遗憾,说他参军晚了,没去上台儿庄。他们村有几位70多岁的残废老人,都是从台儿庄下来的,他参军前就知道他们是“打日本的英雄”,一直为此自豪,讲这些,老人眉飞色舞。

  讲起闯关东和闯到关东后的情形,就有声无色了。

  41年后老人再闯关东,是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要求为自己“落实政策”。

  启航不久,副团长王国祥来看船上最高指挥官,代理副师长的师政治部主任张第东。

  王国祥是60军老人,上层路子熟。谈话间,张第东装作不经意地问:咱们这是去哪儿?王国祥说:我正想问你呢?

  这是一艘美国登陆舰,船长和水手都是从招商局临时调雇的。借拜会船长机会,张第东又问船长,船长说:奉国防部港口办事处和美军联络处指示,到广州侍命。

  茫茫大海,没有站牌。问船长到甚麽地方了,船长说在汕头和汕尾之间。这不是过珠江口了吗?船长说:接到命令,不去广州去福州了。

  在越南受降完毕,撤出理所当然。当时风传两个方向,一是赴日做占领军,二是去台湾。福州与台湾隔侮相望,看来去台湾无疑了,一夜好睡,醒来已经进入黄海了。

  船长说:改到青岛停靠,去济南接防。

  船抵青岛,距码头300米停泊。船长说船大吃水深,晚潮来了才能靠岸。晚潮汹涌船长说天黑了,明天再上岸吧。早潮来了,船起锚了,张第东命令王国祥准备登陆,船却向港外驶去。急询船长,船长说:港口司令部通知,接到军事委员会急电,部队立即开赴东北。

  张第东和王国祥望着船长,脸都青了。

  中尉排长胡义深更是一无所知,也不问,他是军人。军人没有选择。军人没有自由,没有自身,也没有个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蓝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蓝黑色的大海上有日出,日出大海就变成了红色,变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脚下钢板上划一道。共划了八道,到东北后,在那祖祖辈辈从未见过的冰天雪地里,他常想起这蓝色的红色的大海。他觉得若没有这大海,他就不会到这冰天雪地中来。从此就开始憎恨大海。

  还有那米饭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麽菜,也吃不出甚麽味儿,反正吃就是了,后来常想起那乾菜,觉得没那乾菜就不会见到那冰雪。以后无论吃甚麽,一想起大海,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的当官的(他认定当官的甚麽都知道),这些像他一样睡着了也像醒着,醒着也像睡着了的弟兄。

  这是个钢铁和血肉堆积的世界。钢铁裹着血肉,血肉裹着钢铁,就像嵌在血肉里的弹片,就像挤压在钢铁间的肉饼,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压你,到处是头,到处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脚,一走动就发现到处都是它们,好像都变成了螃蟹。不过,你怎麽踩绝无人表示反感,甚至动都不动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擦枪油和皮革味儿,还有铁锈和海风的腥涩味儿,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样。

  他们无法被当人看侍。他们只是站立或平躺着。占那麽大空间的随便甚麽东西。说原木最形象,说工具更准确,即将开始的由大人物导演的战争工具。他们离开父母,离开妻儿,离开故乡,去学习、受训,改变自己的服饰、习惯、脾性和爱好,都是为了只有极少数掌握着他们的命运的人,才知道的某个地方和某一时刻的,他们本来是有自身,有自由,有个性的。

  他们本来是知道自己向何处去的,胡义深是沪西县永宁镇大永宁村人。这个村名再贴切不过了。男耕女织,牛哞鸡鸣,世代就这麽宁静地过活。日本打进中国,不少年轻人扛枪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主,可以拿钱买,十丁、八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报考黄埔军校昆明分校18期。16个月毕业,分到滇军4旅1团2营任见习排长,在金平一带,即今天名闻天下的老山西200里处,与日军对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亚热带的重山上,风吹,雨淋,日晒,蚂蚁咬,蚊子叮:日军偷袭,他们出击,炮火烧焦了翠绿的美人蕉。子弹没伤着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烂了,流着脓血,散着恶臭。那也在那里蹲着,搂着一杆法式步枪像搂着情人,盯着对面日军像盯着情敌,想家,想父母,想那个叫“大永宁”的村子。人若不想这些就不是人。可他没动过回去的念头。“当军人能够牺牲自由,就能服从命令,忠心报国,使国家有自由。”他记得,这是国父孙中山的教导。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来欢呼,把子弹射向天空欢呼。又欢呼着去越南受降。那是代表一个民族去受降。那是中华民族的荣誉,是滇军的荣誉,也是沪西那个叫“大永宁”的小山村的荣誉。

  他开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痴如狂!

  睡梦醒来,他听见弟兄们有的哭,有的叫“妈”,有的叫着显然是女人的名字。那是妻子?还是情人?有的竟把身边的弟兄抱在怀里,亲着,吻着,喃喃自语着。他知道,这些身强力壮,性欲旺盛的弟兄,无论在睡着了也像醒着,还是醒着也像睡着了的时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们浑身都是脚,那实实在在长在自己身上的脚,就能走自己的路吗?

  于是,他们就又羡慕,又嫉妒,又愤怒地望着那些在船舷船尾嗷嗷叫着,好像在故意嘲突他们的白翅膀的海鸥。

  直到今天,胡义深一看到鸟儿,就会想到那船,那海,那些嫉妒海鸥的弟兄,想起当时的那声叹息:人,为甚麽长的是脚而不是翅膀呢?

  踏上黑土地,他们明白了,这回怕是做鬼也回不去了。只是总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我怎麽能跑到这里来呢?

  在滇地,祖祖辈辈,逢上天灾战祸,或者北上天府之国,或者南下进入两广,或者向西流入缅甸,老挝。在滇人世代相传的字典里,是从来未有“闯关东”三个字的呀!

  也有例外,三藩之乱时,吴三桂在云南起兵被镇压,康熙皇帝将10万滇军发配关东,充作站丁。从北京到黑龙江,到一个驿站就甩下几十。站丁任务是传递文书,一般文书,这边下马,那边立即接过上马。人急文书,换马不换人。遇有十万火急文书,人马都不换,星夜奔驰,俗称“八百里滚蛋”,到站时往往人倒马毙。站

丁家人叫“站民”。站民不许远出,“百里为逃,违者杀罪”(16)。站民10家一把菜芬刀,用铁链锁在指定菜板上,轮流使用。站民姑娘出嫁前,要先在“老爷”家住3天。

  胡义深不知道祖上还有这样一拨闯关东的,也不知道和他一道打过日本的美国军人,早已用他们的方式争得了回家的权利。不过,从当时到现在,蒙蒙胧胧中,他都有种强烈的感觉:都想回家,谁也不想到这片八竽子打不到的土地上来,为甚麽又都这样乖乖听话呢?就因为他们是扛着枪的军人吗?



  注释:

  (1)(2)1945年9月川日,中共中央在《我东北现况通报》中说,曾克林、唐凯部为1500人。东北军区司令部1949年10月编写的《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说,曾克林、唐凯部为“四个小团约一千七百余”,李连昌部为“五个小团及一个支队约三千二百人”。

  (3)东北人称之为“归大屯”。日本侵略军为控制人民,切断人民与抗日武装的联系,1934年12月3日,假手“满州国”颁布了《关于建设集团部落的通令》,日军烧毁民房,强迫人民搬到指定的“集团部落”居住。“部落”周围挖有壕沟,沟上修筑土墙,墙上围着铁丝网,四角修筑炮楼。每个“部落”130户至150户居民。“

部落”只设一个出入口,出入出示居住证明并登记,种地也不能远离“部落”。

  (4)《八·一五这一天》,324、325页。

  (5)本文所有引用资料中,标点符号及错别字等,均保持原样。

  (6)即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罗荣桓,副政委黎玉,政治部主任箫华。

  (7)“林”即林彪,“彭”即东北局书记彭真。

  (8)有人又说叫《赶走鬼子好回家》。歌词没收集到。

  (9)1937年底和1938年初,中共山东省委在泰安县徂徕山,长山乡黑铁山,寿光县牛头镇,潍县蔡家栏子,组织农民起义,成立了八路军山东纵队。

  (10)均为山东纵队战斗过的村镇名。

  (11)罗荣桓当时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115师代师长。

  (12)《萧劲光回忆录》,326页。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

  (13)1945年10月下旬,国民党十七个军约40余万人,在日伪军接应下,企图打通津浦路,进军华北、东北。山东八路军在济南和徐州间组织津浦路战役,阻止国民党军队北进,以保证闯关东部队安全,为在东北先机展开争取了时间。

  (14)8月31日,国民党政府将东北划为九个省和两个直辖市,即辽宁、辽北、安东、吉林、松江、合江、黑龙江、嫩江、兴安九省,哈尔滨和大连两市。

  (15)国民党五大主力,即新1军,新6军,5军,整编11师和整编74师。

  (16)孙占文著《黑龙江省史探索》,117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