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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第十一章 春之冬

              第十一章 春之冬



  在春未暖融融的黑土地上,共产党人全线后退,退向临近朝鲜的狭窄地,退向

遥远的松花江北。



  开头退得有条不紊。偌大个四平城,据说连具烈士遗体都未丢下。后来就不行

了。新6军一辆汽车拖门炮,就毫无顾忌地对共产党大部队穷追不舍。



  处在胜利峰巅上的国民党,终于把共产党人赶到了人民中间,并最终把自己推

入绝境。可在1946年那个严酷的春未,共产党人确是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



  有的部队被阻在敌后,有的失去联络,有的溃不成军。



  来自延安和东北局的意见,却是“必须守住”公主岭和长春,像保卫马德里一

样保卫长春,变长春为第二个凡尔登。(45)



  还在乱着套。



   “想中央,盼中央”



5月18日夜,1师2团财会科会计刘淑,在梨树附近一个小村听到集合号,

不知怎么回事儿,和政委妻子张华出门来看。江拥辉匆匆赶来:还傻等什么?快走!

跑呀走呀。张华说:只剩下喘气儿的劲儿了,当俘虏也走不动了。刘淑说:可不能

当俘虏。张华说:对,死也不能当俘虏。两人强撑着往前挪动,江拥辉带着打阻击的骑兵赶上来了。



  又饥又渴赶到吉林市,满指望能吃点喝点,大街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像座空

城。刚过松花江桥,身后轰隆一声,江桥炸了,那边敌人也脚跟脚进了城。江面不

到500米宽,对岸汽车、摩托车呜呜叫,老百姓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拥到大街上

,挥动各色小旗,呼喊口号。那情景,就像当年八路端了鬼子炮楼回来,老区人民

欢迎子弟兵。



  大家看得这个气呀:东北人都是亡国奴!



  狗咬吕洞宾,不认好人心!



  欢迎吧,有你们好瞧的!



  ……



  1945年12月8日,重庆《中央日报》2版刊登消息:《沟帮子视察记。

人民在严寒中修复共军之破坏,老翁谈人民将以全力协助国军》。



  1946年11月12日,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的《阵中日记》,有这样一段

:“顽区群众条件极坏,我军通过时,沿村抗击,我们只能完全夜间行军。”(46)

“八·一五”后,从南京、上海到所有国民党军队进驻的沦陷区,一夜之间,蒋介

石的画像就从尘封多年的地方找了出来,庄重地挂上家庭和街道的庄重处。



  人们追随着浩荡开进的国军欢呼,恋恋不舍地围着每个穿制服的政府官员,向

他们问好、致意。8年了,“国军”来了,自己国家的军队来了!



  黑土地人没有蒋委员长的画像,甚至从未见过,那心情却是一样的。



  大连凯达实业有限公司沈阳分公司离休会计宋长青老人,“八·一五”光复时

,在沈阳南站前“中兴和”馅饼铺当学徒。八路进沈阳那天,站前广场人山人海,

都去看“咱中国的军队”。他把掌柜的4岁儿子举在脖子上骑着,在人群中朝前挤

。伸着脖子望了半天不见出站,有人说是“老毛子”不让下车。人们火了,都骂“

妈个巴子”:沈阳是咱中国的,咱中国军队来了凭什么不让下车?妈个巴子的老毛

子还讲不讲理了?



  有人喊“来了”,人群立刻拥动、欢呼起来。看清了,人们突然都有些发愣。

那枪,那炮,那歪把子,还有那钢盔什么的,没说的,是缴获的。可那衣服,怎么

尽是些紫了巴叽的“二大布衫子”,邋邋遢遢的?有的头上戴顶战斗帽,有的穿件

鬼子上衣或裤子,有的干脆从头到脚都是鬼子打扮。这是中国军队吗?中国军队怎

这副样子呢?



  可人们很快又欢呼起来。毕竟是中国军队来了——盼了14年哪!



  喊些什么,老人记不清了。有点印象的,是“蒋委员长万岁”和“毛主席万岁

”。



  国民党进城就大不一样了。吉普车,汽车,炮车,装甲车,坦克,清一色美式

装备和美式服装,有的是卡叽,有的是从未见过的“罗斯福呢”。人们兴高采烈,

奔走相告:比小鬼子还阔气,神气,这回可是真正的中国军队来了!



  老人说,当时人们对美国印象可深了。人家有钱,家伙好,还有原子弹。国民

党是“正牌”,又有美国支持,国民党肯定能赢。



  所有老人都谈到当时东北人民的“正统观念”。这是不难理解的。他们看惯了

在这片土地上走马般厮杀的外国军队,和打着各种“官家”旗号的中国军队,吃够

了它们的苦头。他们就像盼望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一样,盼望一支“正牌”的强大的

中国军队。中国有这样一支军队,各种各样的“鬼子”就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横冲直

撞了,天下就太平了。



  现在,他觉得是盼到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快就将难堪地注视着这些人的丑行了。



  而且,他们似乎还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从来就是

只有一个“万岁”的。别人顶了天,也只能是“八千岁”,或“九千岁”。



  秀水河子战斗同时,独立旅打下彰武附近的泡子车站,郑绍华那个班住在一对

50多岁的老人家里。开头,老两口挺害怕,好像家里来了鬼似的。他们帮老人打

场,推碾子,挑水,扫院子,一口一个“大爷”、“大娘”,叫得老人心花怒放:

天底下哪有帮老百姓干活的兵呀,你们这些“南蛮子兵”真仁义呀!老太太是满族

,梳着高妆头,每天晚上在油灯下给大家做鞋,见没人就跟郑绍华说悄悄话:孩呀

,这八路不是正牌,有什么出息?再说你们那家什也不行,不是白搭小命吗?大爷

、大娘这辈子什么不缺,就缺个儿子……



  瞿文清老人讲了个向导的故事。



  3月20日,保卫抚顺失利,连夜往外撤,他找了个向导。



  刚到东北,打不过人家,总往后退。老百姓也不认八路,找向导挺困难。后来

政治教育讲课时,大家还争论这个问题。有的说咱是八路,应该说服动员,不能来

横的。有的说敌人都快摸到屁股了,他不干,不动硬的怎么办?



  这个向导倒挺痛快。是个中年人,黑灯瞎火看不出什么身份,他则把这支由他

引路的军队当成了国军。点头哈腰中不乏至诚,一路上车轱辘话喋喋不休:长官呀

,你说说,好不容易把“小鼻子”盼倒了,又来了个什么“共产党”。共产党算什

么东西!共产共妻,走哪吃哪,专门扒铁路,一群穿“二大布衫子”的“胡子”!

他们也想成气候?做梦!我说长官哪,我们都拥护蒋委员长,都向着国军,盼望咱

们国军打胜仗,把这帮共产共妻的“胡子”打光了,我们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





  对于国民党关于共产党“共产共妻”的宣传,黑土地的前辈是不难接受的。



  传统观念告诉他们,凡是扛枪的队伍,不是正牌,就是“胡子”。“胡子”不

就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吗?“胡子”当然不扒铁路,可和八路同是共产党的臊性的

“老毛子”,不就把一些铁路扒了,设备拆了,运回国去了吗?



  李伯秋的老家在辽阳,“九·一八”事变后出走再未回来。闯关东后戎马倥偬

,辽沈战役后才回去一趟。都到这里候了,一些老人还问他:大侄子,听说你们那

枪呀炮的,都是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换的,这是真的吗?



  在黑土地人的心目中,“老大哥”实在没给小兄弟留下好印象。而“我军无钱

,在乡村中行动时,则到处征发,老百姓恨我”,“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

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则正好“配合了”那些关于“共匪”的宣传。这是没法

子的事,为了生存,逼到这份儿上了。却无疑使人们愈发“想中央,盼中央”。



  刘光涛老人说,当年在冀东时,鬼子伪军一出炮楼,十里八村的,消息一溜风

就送到耳边来了。鬼子在前街住着,咱们伤病员就在后街,那么多特务、汉奸,硬

是不知道。



  现在黑土地上的情景,正好颠倒过来了。



  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归根结底的无根据地,无人民。



  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一退再退,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毛主席万岁”?“蒋委员长万岁”?



  四平失守,在共产党队伍中引起的震动是空前的,巨大的。



  在这种震动中,相当一部分人动摇了,逃跑了,有的甚至叛变了。



  留下来的都是金子。他们使这支队伍更精粹,更锋锐了。



  共产党黑土地的天下,就是这些人金子般的脊梁撑起来的。



  “那小差开的呀”赵绪珍老人说:四平撤退后,走了42天到桦甸才站住脚。

我们走,敌人追,我们丢,敌人站。看着要追上了,赶紧拐弯兜圈子,哪儿不好走

往哪儿走。有的敌人跑到前边去了,也得赶紧绕圈子。飞机在头上撒传单,后边还

有大喇叭喊:共军弟兄们,共产党完蛋了,你们别跟着白送命了,快投降吧。有时

还唱歌,唱岳飞“精忠报国”什么的。哪个狂呀!现在讲这些像闹着玩儿,那时可

真是不大行了,打也打不了,走也没劲了。



  党支部开会,号召党员和干部背两支枪,或两个背包。那时党员是秘密的,实

际已没什么秘密了,和看背枪和背包的就知道了。这也挡不住跑。俘虏过来的跑,

在东北扩大的跑,从关里来的也跑,党员也跑,干部也跑,有的跑回家了,有的当

土匪了,有的投敌了。走到东丰北边,一天晚上跑22个,带走20支枪,28颗

手榴弹,2200多发子弹。连长王信图,也带支20响跑了。师政委李伯秋见了

我,说:小赵呀,你这个指导员怎么当呀!



  老人说,这若是在平时,不撤职,也得撸你个茄子皮色,可那时都跑,无所谓

了。虱子多不咬人,债多不愁人。当连长、指导员的,当时见面就问:你们今天又

跑几个?



  10旅退到绥化进行整顿,枪毙三个逃兵,还有两个人陪斩。三声枪响后,有

段对话:——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



  ——再跑怎么办?



  ——一样。



  ——和谁一样?



  ——和他们三个一样。



  四平撤退引起的逃亡波,持续了很久。



  6月25日,东北民主联军《自卫报》,刊登的《教育和巩固新战士的几点初

步体会》中,有这样一段:老战士对新战士谈话时,不要夸大敌人的力量,应该多

讲我军有利的地方。如一个战士在军人大会上承认错误时说:“我听老同志说四平

打仗怎么厉害,伤亡多少人,我害怕了,所以想跑。”一个班长在班里说敌人炮火

怎么凶,一炮弹打倒四五个,一个战士听后吓得晚饭都没吃,黄昏时就和另一个新

战士逃跑了。



  新兵逃跑,主要是怕死。老兵和干部就不那么简单了。



  赵绪珍老人告诉我,王信图是山东老八路,打仗很勇敢。当时以为他投敌了,

又觉得不大可能。1968年山东来人处调,才知道是跑回家了。23团2营副营

长朱铁武,15岁参加新四军,枪林弹雨几十仗,退到西丰时,带着管理员和通信

员投敌了。1949年解放上海被捉住,枪毙了。19团2连一个姓吴的班长,要

拉几个人回家,回不去就投敌。枪毙时,面不改色。



  有人失望了:革命没头了。



  有人绝望了:万岁的是蒋介石了,坐天下的是国民党了。



  “东总”前指作战科长王继芳(47)的形象,颇像舞台、银幕和荧光屏上风靡一

时的那种奶油小生。一副时装模特儿般的身材,一张白白净净、挺讨某些异性喜欢

的脸。不过,其所作所为却大相径庭。



  5月18日夜,“东总”前指从梨树撤退前,发现王继芳不见了。大家也没当

回事儿,以为他干什么去了,还等了一会儿。



  两天后,林彪觉出不大对劲儿了:这敌人怎么就跟着屁股追,而且这么大胆、

放肆呢?



  就在民主联军从四平东北、西北和正北分三路撤退时,王继芳正迎着国民党走

去。他可不是空手去的。从脑袋到挎包,都装着从实力统计到撤退计划之类杜聿明

求之不得的情报。



  几天后,王继芳重返梨树,把房东那个面庞娇嫩、丰满漂亮的地主女儿领走了

。个把月后,国民党在长春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还送他一顶“少将参议”的

乌纱帽。



  他本是个红小鬼,在革命部队中长大的。也许是过旱撑起了超体力的负荷,他

累了,又遇上个多情的女人,而且也早就该成个家了。这属人之常情。阳关道也好

,独木桥也好,你就走你的。也许是一时想不开,糊涂,动摇。这样的例子也不少

。你仍可以和你所爱的人,去自食其力。这样,在后来的“阶级斗争”和“文化大

革命”中,可能受审查,批判,戴上几顶帽子。若能挺住,今天也会重过人的生活

。可他不,他旱就准备好了那么多“礼物”,临走还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他要用

曾和他一铺炕上打呼噜,一口锅里搅马勺的战友的血,染自己的顶子,铺一条荣华

富贵的前程。



  1949年秋天,二野在重庆把他抓住了。四野派架飞机把他载到武汉,审讯

后枪毙了。据说,那个喝松花江水长大的白白胖胖的女人,一直跟着他,也没有什

么政治背景,就是爱上了这个一副好衣服架子的男人。



  他害了那么多曾经和他一样的人,也害了自己,还害了一个女人。



  轻易不赞扬谁的林彪,曾赞扬“东总”情报部门:能顶得上一个主力纵队。



  一个王继芳能顶多少敌人呢?



  9月25日,东北局在《关于准备粉碎敌人进攻的指示》中说:必须立即严格

审查干部战士的成份,坚决清洗坏人。(48)



  总参谋部原副总参谋长阎仲川老人,当时是“东总”作战科参谋。一下江南时

,5师在靠山屯打了胜仗,林彪让他去了解情况,总结经验。还未赶到,敌人增援

上来了,5师撤了,他被隔在敌后。5师没见到人,家里慌了神,以为又跑了一个

。他带着两个骑兵通信员绕了一天一夜赶回来时,有人正在查他的档案。



  高秀成老人讲得更有意思:抚顺撤退后,营长高占会开小差了,带着管理员、

通信班长和通信员跑了,骑我的马。营长开小差了,教导员有责任,这没说的。师

里领导(老人是讲了姓名的)却非说我知道不可,是故意放走的。我和营长是老乡

,关系也挺好,可他要跑谁知道呀!把我“下放”到铁岭一个兵站当站长。四平撤

退那个乱劲,师找不到团,连找不到营。我那个兵站也没人管,大概认为我旱跑了

。兵站加上一个宣传队,男男女女100多人,就一支枪。转哪转哪,也算老天爷

照应,在东丰找到了部队。哪知道领导还是不放心。



  我这个人心里不存话,爱发个牢骚,爱发牢骚就是重点对象。撅嘴骡子卖个驴

价钱,就坏在这张嘴上了。



  让我到师里当秘书。就念4年书,“秘”字都认不大准,怎么当这个“秘书”

?为的是放到领导眼皮底下好放心。还派个通信员监视,上街买盒烟也跟着我。



  那个通信员也不争气,他倒跑了。



  领导又说是我放走的,在柳河关我三个月,真能把死人气活了。闲着没事,我

就敲门砸窗。领导来了,说你是共产党员,要经得起“考验”。我说我没法经受这

种考验,我不能把他们的觉悟都教育提高到中央委员那水平上。



  某军副政委刘学友老人,1947年入伍后,就在北安军政大学读书。毕业后

到哈尔滨,还没分配工作,先搞“内部清理”。会几句日本话的,不是“汉奸”,

就是“特务”,关起来先打一顿。他那个区队抓起1/10,最后又把抓人的人都

抓起来了。



  把这些都归咎于王继芳,是不公正的。



  很多老人讲了很多关于“内部清理”的事情。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

员来谈话”,一些被特派员找去谈话就没影了,也不知为的什么。当过特派员的老

人,讲起来也直摇头叹气。



  陈世勋老人说,1937年微山湖西“肃托”,杀了300多人。哪来那么多

“托派”呀!用电话线把大拇指和大脚指捆上,摇电话机上电刑。受不了就招,招

谁抓谁,招了就杀。大都是些参军不久的男女学生,平时敢说话,爱发点牢骚的。

为了节省子弹,就用刺刀扎,女的朝阴道里扎……



  有的老人说,要打仗了,被关押的“敌人”都要求上战场经受“考验”。一些

人就是想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什么滋味呀?命大的,没死了,回来

再吊起来拷打,审问……



  一些人挨整,是因为开小差,投敌,或是被疑为要开小差要投敌。



  肺部至今还嵌块弹片的吕效荣老人,正好与此拧着劲儿。



  ——日本投降后,你为什么要搞暴动,不回家?后来那么多人都跑了,你为什

么不跑?



  老人说,他当指导员的那个8连,185人全是本溪茨沟暴动的“特殊工人”





  四平撤退前伤亡、逃亡1/3,进关时剩下20多个,全国解放就不到10个

了。



  战争年代剩下的都是金子,信任又重用。1955年审干,这些人被拨拉出来

过遍筛子,倒也没什么。到“文化大革命”就都成粪土了,翻来覆去问你留在革命

队伍里想干什么?有个石子亮,是山西决死队的,暴动负责人之一,在广州一个区

公安分局当局长,活活给打死了。留在部队的几个挺幸运,去农场喂猪养鸡种地。

我们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办公室”,有那么多想干事,没事干,或是没正经事干

的人,能不能再增加一个办公室,把党内军内历次“内部清理”的“战果”统计一

下,看看从“AB团”,“托派”到“叛徒特务走资派”,究竟有多少?



  再研究探讨一下,其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夏天穿棉袄



  5月29日,林彪在给“周林陈并曹”(49)的电报中说:你们炮兵团的直属队

,及一门榴弹炮,共五百人,其中大部分为革命的韩国人,另外有十余日本人,因

未接你们撤退命令,在吉林附近被敌人机械化步兵追上,全部被俘……



  6月1日,彭真、罗荣桓和高岗在给“饶伍叶周(50)并中央”的电报中,说:

我军自四平撤至公主岭附近时,敌以多路平行纵队各附汽车坦克向我追击,其受我

抵抗之路则停止,而他路则进行包围,飞机进行放肆轰炸,故被割断我部队甚多,

至今尚存数团,数个营,数个连,落在敌后面,尚不知去向……



  在梅河口南,中长路和沈吉路之间的三角地带,一支部队行踪这定,漫无边际

地转悠着,从百花盛开的5月下旬,直转悠到一片浓绿的7月。



  看穿着是群叫花子,而且是“叫花子之最”。分不清什么颜色的棉衣,也不管

袖口、膝盖或肩头什么地方,到处开花绽朵,和路边香气袭人的野花争妍斗艳。那

脸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洗了,那头发、胡子也不知多长时间没理了。猛一见,就像从

人类原始时代走来的一群野人。再看肩头还扛着枪,又分明像“胡子”。可在这方

面见多识广的黑土地人,祖祖辈辈也没见过这样破衣烂衫,头发、胡子长了这样长

的“胡子”呀!



  这是被阻隔在敌后的3师独立旅直属队和两个团。



  离休前为沈阳军区后勤部部长的石瑛老人,挺爱笑,笑得文雅,达观。也挺爱

动感情,讲着讲着,脸色骤变,有时还骂两句,挺吓人。



  在东北野战军的师级干部中,他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话讲,“是

个走到哪里都要说了算的人”。他也确实能说了算,因为他有能力,又有魄力。



  可现在,独立旅政治部主任石瑛,只能带着他的部队像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

独立旅原在大洼一带抗击71军。旅长兼政委吴信泉(离休前为军委炮兵副司令员

),从苏北出发时身体就不好,这时终于累倒了。四平撤退前,林彪命令独立旅在

这一带牵制、迷惑敌人,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老人说:当时,周保中、陈光在延边一带,3纵程世才在通化附近,邓华和吴

法宪在八面城西北。开头都来电报,要独立旅去配合他们作战。我(输入者注:此

处这个‘我’字似乎应为‘他’字)们是主力呀。都比我官大,都得听。这一头,

那一头,有的是有敌人过不去,有的是走到半道情况变了,只在东丰打了一下。后

来电池用光了,不能收发报了,清静了,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是不是可以归队

了。实际上,周围都是敌人,也出不去了。部队忽啦啦往北一撤,地方政权哗啦啦

全垮了。原来见面点头哈腰的地方干部,现在都不见了。



  我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那会闷得吓人,一人开口,大家都像炮炸膛。说黄克

诚瞎指挥,说林彪只顾自己逃命,后来把矛头对准我:你还想把我们往哪儿瞎领呀





  有怨气得让人放。你是领导,不冲你放冲谁放?下边干部战士不也一样冲他们

放吗?放怨气是信得过你,也是逼你、将你。



  我先把前一阶段收到一些电报的有关段落念一遍,那意思是很明白的。然后说

,大家东跑西颠很辛苦。7月天还穿着大棉袄,捂得要生蛆。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

,我们要挺住,要把部队带出去,一个人也不能丢!大家从苏北千辛万苦到东北,

都是“老骨头”,是党的宝贝。现在不知道上级意图,上级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怎么办?请大家拿主张。如果商什么高招,那还得听我的。



  老人们都说,四平那一仗,若是把这些“老骨头”折腾光了,东北会怎样就不

好说了。



  石瑛率队北上。到梅河口南山城镇找到个区政府,有日本人留下的旧电池。



  张口要几个,人家狮子大开口,让拿100支枪换。眼下是金子不如窝头的当

口,100支就100支。



  电台“活了”,“东总”命令先拉到柳河。从柳河又横着向西插、晚上睡,白

天走。一路走走打打,过了沈吉路、中长路,又过辽河和内蒙没有人烟的沙坨子,

快到通辽时,遇上来接应他们的旅独立营。



  那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他们哭,独立营的也哭,战士哭,

干部哭,首长哭,抱着哭。



  黄达宣老人说,到通辽时,棉裤成了棉裤衩子了,膝盖下边都挂飞了。



  郑绍华老人说,他的屁股露了出来。



  屁股露出来不要紧,因为大都都是夜间行军。主要是没鞋穿。在苏北不愁这个

,这双刚上脚那双就来“慰问”了。闯关东到山东、河北境内,老乡也慰问了些。

到东北可就苦了这双脚板了。3师来晚了,独立旅又在最后边,“日本财”一点没

发到,老百姓又根本没有“慰问”的习惯。如今坐办公室,一双布鞋3年还好好的

。那年月,两天急行军,大脚趾就出来“卖呆”了。



  穿戴还算好对付,最主要的是吃。



  吃粮给钱。钱是东北局印的票子。国民党没来时,老百姓就不大认这种票子。

国民党来了,一看人家那穿戴和手里的家伙,土八路的钱就不叫钱了,更不用说现

在打了败仗,让人家撵成这副模样了。物以人贵,钱也一样,后来连这样的“票子

”也没有了,就写条子。没有纸,就从破窗纸和糊墙的报纸上撕一条。这件事没忘

过,这是当年当八路的基本功。可这条子能不能用?什么时候能有用?别说老百姓

,连写条子的人都不知道。



  以班为单位,自己解决肚子问题。弄到什么吃什么,弄不到就饿着。



  虱子可是一顿不落,一个个吃喝得膘肥体壮,光天化日之下在身上遨游。



  解开扣子,里面白花花一层,也分不清是棉花,还是虱子。虱子盼打仗,一打

仗就没功夫抓它们了。抓不过来,就脱光膀子抖落。这样搞得差不多了,再抓,或

是用牙咬,用石头砸,棉衣里子弄得血渍渍的。砸破肚皮也不死,一张嘴拱进肉里

还是喝。有人就说虱子是新6军,真顽强。有人说不对,虱子是“革命虫”,干革

命的人才有资格生虱子,地主老财资本家有吗?



  走着走着,有人“扑通”就倒了。一动不动,摸摸鼻子还有气儿。赶紧到河里

或路边洼坑里掬捧水,最好是到附近人家去找碗米汤,灌下去就活了。



  不少人开了小差。1团2连连长和指导员,一块儿跑了。黄达宣那个连少,就

跑个副连长。



  老人说,当时没少开会,团里开,连里开。讲红军长征多么艰难,讲要看到光

明,革命到底。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一听就明白。团长余和坦,政委李少元,都

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团长讲着讲着就哭了,政委讲着讲着就哭了,大家听着也

哭了。



  老人说,他那时就记着一个理儿:咱是穷人,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



  还记着毛主席的一句话:四四年打倒希特勒,四五年打倒小日本(51)。毛主席

1943年就能看到抗战胜利,今天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也一定能胜利。



  就是凭着这种朴素的信念,黄达宣和他的战友们,用刺刀,用双手,掩埋了一

个个倒下去的烈士,抬着不断增加的伤病员,走出了黑土地的那个夏天里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