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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第17章:热雪

   第17章:热雪



杜聿明的战略,始终是“先南后北”。四平保卫战期间,他首先攻占本溪,然

后分兵北上,一鼓而下四平。现在,他又故技重演,四犯临江,准备先击破南满共

军,再向北满挺进。



  林彪则针锋相对。北满不支,南满出击,南满困难,北满出援。四保临江,三

下江南,又拉又打,叫你首尾不能相顾。用黑土地上的话讲,叫作“劁猪耳朵战术

”。



  一首快板诗《筛豆子》,把这段历史形象化了:国民党,兵力少,南北满,来

回跑。



  北满打了它的头,南满打了它的腰。



  让它来回跑几趟,一筐豆子筛完了。



  筛豆子,大家干,咱把反动派筛几遍。



  南满消灭它几个师,北满消灭它几个团,机动兵力筛完了,可筐再打歼灭战!





天气是朋友,也是敌人



1946年12月27日,郑洞国坐镇通化,指挥五个师进攻临江。3纵和4

纵10师、独立师正面阻击,4纵主力深入敌后。经大小10余次战斗,歼灭国民

党7千余人。



  1947年1月5日,1纵、2纵、6纵和三个独立师,一下江南。围点打援

,先在张麻子沟和焦家岭,将来援的新1军两个团主力歼灭,又将所围之点其塔木

攻克。



  4纵主力在敌后做手脚,闹天宫,迫使郑洞国将进攻临江的两个师调回。



  北满再南下,杜聿明赶紧调集四个师北上迎战。



  同年1月30日,杜聿明调集三个师,分三路再犯临江。3纵和4纵10师,

以优势兵力将一路击溃。4纵主力在敌后大打运动战,攻城夺地,使敌无力再进。

2月16日,杜聿明又集结五个师三犯临江。3纵和4纵10师凭险据守,歼敌两

个团,乘势反击,迂回包围,迫使敌人后退。4纵主力和独立师,在敌后如法炮制

,所获甚丰。



  2月21日,1纵、2纵、6纵和独立师共十二个师,突然下江南,攻歼城子

街新一军一个团,占领九台和农安。乘胜攻击德惠,久攻不下。杜聿明立即指挥四

个师北上,并打开小丰满水库,使松花江水陡增,企图阻隔民主联军于江南进行决

战。民主联军拼死涉过松花江,杜聿明紧追不舍,并以部份兵力突入江北。乘立足

未稳,林彪突然杀个回马枪,三下江南,将87师和88师大部歼灭。



  3月29日,趁松花江解冻之机,杜聿明以十四个师的番号七个师的兵力,妄

图一口吞掉南满主力,完成“先南后北”计划。4纵副司令员韩先楚,指挥3纵和

4纵10师,以少数兵力将中路冒进的89师和54师一个团,诱至三源浦西红石

砬子预设战场,突然发起攻击,歼敌7千8百余人。其它二路,不战自退。



  四保临江和三下江南,遂告结束。



  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主动权,遂告易主。



  “头九不算九,二九冻死狗,三九四九石头裂口,五九六九穷人伸手。”



  “冻死狗”和“石头裂口”的时候,正是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



  地是白的。山是白的。天是白的。连太阳都冻白了,像小孩子们玩耍滚上去的

一个雪球,冷冰冰挂在天上。积雪冻得像冰一样坚实。大地冻裂了,张开一道道纵

横的口子,极易蹩断马腿。老百姓称之为“鬼呲牙”,“鬼咬腿”。



  民主联军后勤部颇具战略目光,棉衣里子大都是白的。可一次行军下来,就油

渍麻花,黄不了叽了。里子不是白的,雪地行军作战,就像样板戏中少剑波的小分

队一样,披件白斗篷。舞台上的斗篷如银似雪,生活中的斗篷像孩子尿布。脸上则

由老天爷帮着洗,眉毛胡子全是霜,两个鼻孔喷云吐雾。远远望去,天地一色中,

队伍就像腾云驾雾。



  风助火势,也助寒威。无风零下30度不觉太苦,有风零下10度就苦不堪言

。狂风吹透衣裤,拼命劫掠热量,脸像针扎刀割似的。“大烟泡”一刮,天昏地暗

,睁不开眼,迈不动脚。掉队了,十有八九别想归队了。



  最易冻伤处为手脚、耳鼻和面部。撒尿没有用棍子敲的,但撒完尿裤门没系好

冻坏生殖器的,却不鲜见。最初感觉疼痛,不久麻痹,抓摸无感觉,即已冻伤。初

时皮肤呈红色,继为紫色,后变成白褐色。深紫色尚可治愈,白褐色即已无望。



  张麻子沟伏击战时,江拥辉是1师副师长。老人说,部队在没膝深雪地里趴了

一夜,回来路上赶上大风,全师冻伤3千多人。主要是没经验,到宿营地就进屋了

。应该把冻伤部位用雪搓红了再进屋。就像冻梨,得放到凉水里缓,放到热水里就

烂了。



  长春军分区原司令员杨克明老人,当时是3师7团副团长。



  老人说:二下江南北撤时,国民党打开小丰满水库放下的洪水,把两里宽的江

面都漫平了。雾气腾腾,几里外就能看见。江边柳丛和芦苇结满霜挂,江面蒙蒙,

看不真切。顺江而下的冰块撞击着,嘁哩喀嚓的,像妖魔鬼怪磨牙。



  前面部队有的过去了,有的正在过。有的脱了裤子,有的没脱。浅处没膝,深

处没腰。水下是原来的冰层。棉衣泡水像铅砣似的,滑倒自己很难爬起来。



  十几辆满载弹药粮食的大车陷在江心里,牲口冻僵了,淹死了。干部战士以班

为单位,互相拉扯扶架着。冰块能躲就躲,躲不开就用刺刀挑,用枪托砸。炮弹不

时在江中爆炸,溅起水柱,落下殷红。



  看着江水,有些发怵,可来不及犹豫。下到江里,水凉砭骨,也能忍着。



  好歹上岸了,就冻得不行了。棉裤硬梆梆,两条腿有水桶粗,只能一步一步挪





  有的上岸就抽筋了,冻僵了。



  我是骑马过去的。上岸就组织部队,拖拉拽架那些不能动弹的,不马上弄起来

就完了。



  咱们过来了,国民党就没这劲头。



  没有北满又打又拉,南满就够呛了。松花江若不封冻,北满部队也不能那么跑

来跑去连打带拉。老天爷帮了大忙。



  最苦的是南满。



  南满根据地四个小县只有22万人。22万人养活近6万部队和地方干部,地

方又穷,就更艰难。一保临江前,3纵、4纵近半数人还穿着单衣。南满分局和辽

东军区,号召机关人员捐衣服。4纵挺进敌后时,一些人还是单衣单鞋。



  比较普遍的是有大衣就没被子,有被子就没大衣。当时有句话,叫作“两个纵

队一套被装”。



  最苦的是3纵,3纵最苦的是8师。



  当年的8纵政委刘光涛老人说,那时3纵非常羡慕4纵。4纵在敌后打游击,

到处跑,7师、9师多少都能活动活动身子骨,就8师守山头,不能动窝。



  有句顺口溜,叫“8师顶,7师拱(攻),9师转(迂回打援)”。师团还行

,指挥所能找到房子,营以下就蹲山头。蹲了三个多月,直到四保临江结束。



  山头没法挖工事,泥土跟石头一样硬。也不用挖。把雪堆起来,浇上水,拍打

拍打,一会儿就冻得钢筋水泥般坚固。人就在那里蹲着。班长隔10分8分钟就得

喊上一阵:起来,都起来,跺跺脚,搓搓手。



  吕效荣老人说,他那个连有个新兵,站岗时睡着了,冻死了。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是冻死冻伤的重要原因。吃的是窝头,送上山来变成了

冰砣,得用枪托砸碎吃。菜是酸菜、咸菜,后来连酸菜缸和咸菜罐子里的水都喝光

了。有的部队揭不开锅,就在雪地里翻老乡没来得及收获匠玉米棒子,煮玉米粒子

吃。



  只盼着敌人来攻,盼着打出去。枪一响,不冷不饿也不困了。可大栓拉不动,

冻住了,手碰上就粘下一块皮。大栓拉开了,枪又打不响。热胀冷缩,撞针变短了

。赶紧撒泡尿,趁着热乎劲儿赶紧打,不然就更打不响了。可那“玩艺儿”也跟着

冷缩了,就剩那么一点点,不好使了。后来就把枪栓卸下来揣怀里,打仗时再装上

。一仗下来,看吧,什么穿戴都有,连美式雨衣都套巴上了。



  从敌尸上扒衣服,自己人也扒。没法子,顾活人要紧。



  若是受了伤,连伤带冻,就更糟了。



  老人都说,双方倒在战场的,大都是负伤后冻死的。伤员向后转移,路上也有

冻死的。



  三保临江小荒沟战斗中,瞿文清右膝盖被子弹打穿。夜间,部队正往山上冲。

他强撑着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全身冻僵一动不能动。月亮照在惨白的

雪地上,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不行了。这时,听见有人喊:排长,

1排长。迷迷糊糊中,他听出是连里文书,他当班长时的“巩固对象”于振海(离

休前为山东泰安市体委主任)。



  在爬犁上躺了三天,到了长白山里的一个医院。一条麻袋絮满乌拉草,把两条

腿装进去,上面再压条被子。两个民工换着位,他躺在上面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快

到了,他觉得两条腿挺痛。一看,被子不知什么时候颠掉了。



  在四保临江和三下江南战斗中,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究竟冻死冻伤多少人,

没有总统计(也可能有,笔者未见到)。零星见于各种资料的某个时间、某个纵队

的数字是:1947年1月17日,“6师夜行军中冻伤700多,轻者手足冻肿

,重者即发黑,有的冻掉手指甲,有的可能残废”。



  同一天,“寒流侵入,哈尔滨附近降至零下40多度,满洲里零下57度,为

六十年间仅有现象,致一星期内火车开不动。前方部队作战伤亡二千余,两昼夜冻

伤八千人,故被迫停止作战”。



  同年1月24日,“1纵冻伤,轻2034人,重644人,其中少数可能残

废”。



  同年12月,“冬攻后不到半月,已冻伤八千余人,重伤约三分之一”。



  有些亲历者推测,冻死冻伤总数,当在10万以上。



  国民党应低于这个数字,因为他们的御寒装备好得多。





               脚是最宝贵的



  打阻击的3纵羡慕4纵,打游击的4纵也羡慕3纵。



  太苦了那两只脚了。



  从新开岭战斗前个把月就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四保临江结束。



  原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胡奇才,当时是4纵司令员。老人说,新开岭战斗前,

12师已经两天没合眼,没坐下来吃顿饭了。参谋长李洪茂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歇

个把小时弄点饭吃再走。我说:现在走1里胜过将来走10里,现在走1小时胜过

将来走10小时。你把这个意思告诉部队,让大家再咬咬牙,就说我代表纵队党委

谢谢大家了。



  赵斌老人说,四保临江期间,每天都走70里,80里,有时100多里。



  要在敌人背后捅刀子,拉回正面的敌人,就得多打仗,打胜仗,把敌人打痛。

这就得攻其不备,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得多走,快走,不停地走。只有两个师

兵力,若在一个地方住上几天,叫敌人瞄上了,抓住了,就难脱身了。为了迷惑敌

人,番号经常变,今天叫“江南部”,明天叫“黄河部”。还给自己升官晋级,团

长叫“师长”,师长叫“司令”。这些都得走,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



  这段时间,4纵走路是最多的。但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要想说出哪个纵队走

的路最多,那是困难的。



  所有老人一臻的见解是:脚是最宝贵的。



  某军政治部原副主任张耀东老人说:当班长的基本功,也是管理教育最基本的

一条,就是得把全班同志的脚管好。



  到宿营地,正副班长三件事,一洗脚二喝水三吃饭。买柴找锅烧开水,什么不

管先管脚,吃不上饭也要洗上脚。先温水,再加热,把走麻了的脚烫得觉出痛才算

好。觉出痛了就是血液流通了,脚就是你的了。烫完了再挑泡。正副班长要一个个

检查。有的睡得死死的,耳边打雷也不醒。你就得给洗,给弄。



  不然,第二天你就背枪,背背包,甚至背人吧。走好路才能打好仗,走路靠脚





  那时候发服装,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无所谓。最要紧的是鞋,是鞋合不合

脚。那时不像现在,司务长几个月前就拿本子来问你要多大号的。一堆穿戴发下来

,大了小了先班里调,班里调不开连排调。再调不开,有人就和老百姓调,别的违

犯纪律不行,为了脚,领导睁只眼,闭只眼,一般都能原谅。没有脚不能革命,脚

是革命的宝。



  那时讲怕苦怕累,主要就是怕走路。不怕打仗怕走路不是个别现象。有些人开

小差不干了,主要就是怕走路。那路也真有点走不起,特别是那些腿脚不好的,遭

老罪啦。



  黄达宣老人说,在那个穿棉袄的夏天里,他那个连带枪开小差的副连长,就是

个平板足。他打仗好,人缘好,就是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大家都替他难受。当

时一跑就是几个人。路上有敌人,有“胡子”,老百姓也打。他是一个人走的,大

家说他带枪是防身自卫的。大家都希望他能平安到家。以后再没听到信儿。从吉林

到苏北,那么远,很可能是路上被害了。



  黑土地上的行军纪录,先有1师三下江南一昼夜140里。接着,2师创一昼

夜150里。秋季攻势中,23师一昼夜走185里。辽沈战役中,16师一昼两

夜250里。



  当时的1师政委梁必业老人说,侦察报告,农安北郭家屯有敌人。饭不吃,觉

不睡,连夜就往那儿赶。飘风扬雪的,边走边啃干粮,渴了就抓把雪。敌人也知道

土八路铁脚板厉害,可它哪知道我们这么不要命呀!那时我30多岁,正是好时候

。现在别说走,就是坐车,那路也把人颠散架子了。



  老人说,那时战前订立功计划,第一条大都是“行军不掉队”。凡是能打仗的

部队,都能走路,都是铁脚板,飞毛腿。



  很多老人都有走路睡觉的经验,骑马也能睡觉。有的睡觉还不耽误行军。



  部队停止前进了,撞到前边人身上,有的拐个弯儿还走。有的睡着就栽倒了。

若是夜间未被发现,冰天雪地中,就再也醒不了了。



  有行军累死的。



  走时一身汗,停下一身冰。连续地走,不停地走,吃不好,睡不好,体质差点

,再生点病,这一切就难免了。人的承受能力本来是有限的。



  今天拿着遥控器坐在电视机前的人,能想像出穿件汗淋淋的空筒子棉袄,在冰

天雪地的“大烟泡”中跋涉的情景吗?能领会到在没膝盖深的积雪中穿着露趾头的

张嘴鞋,在7月的骄阳下穿着破烂的棉袄,全副武装行军的滋味吗?



  我采访过的老人,就是这样走遍了这片丰腴的黑土地。他们中的一些人,曾从

江西走到陕北,又从陕北走向大江南北,再走到黑土地。又从白山黑水走到平津,

走到两湖两广——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战争选择将军



   ——东野名将录之二、三



战争需要勇敢的士兵,更需要杰出的将军。



  翻开黑土地3年内战共产党军队的战斗序列,从自治军到民主联军到解放军,

历史波澜起伏,将军升降浮沉。



  这是战争的选择。



  战争是一位严厉的考官,它无情地淘汰不称职的将军,而在能够驾驭它的将军

胸前,毫不吝啬地挂满光芒四射的勋章。



  林罗“刘”——刘亚楼辽沈战役期间,来往于黑土地和西柏坡之间的电报,篇

未和篇首大都是“林罗刘”,有时是“林罗刘谭”。



  据说,电文署名,开头曾把老资格的政治部主任,后来被授予大将军衔的谭政

,写在前面。当时的参谋长,后来被授予上将军衔的刘亚楼,毫不“谦让”:什么

“林罗谭刘”?“林罗刘谭”!



  换个人,可能就这么“林罗谭刘”下去了,直到“刘”以外的某个人,觉得不

合适再更正过来。可那就不是刘亚楼了。



  一个才气横溢的,与中国传统风格不大协调的东北野战军参谋长。



  当年在刘亚楼身边工作过的老人说,“东总”几任参谋长中,没有一个能够超

过刘亚楼的。有的老人说,在全军的参谋长中,刘亚楼也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他不同凡响的性格和作风。



  对人严,对己严,说干就干,干就得干出个样儿。布置任务,一条一条,精细

严谨,明明白白。讲完了,问你有什么困难,要求。合理的,能够解决的,要人给

人,要物给物,而且是马上就给,从不“研究研究”。点子又多,主意又快,放手

让你去干。干得好,大会表扬,小会表扬,功劳全是你的。干砸了,大会批评,小

会批评:你有困难找我呀?我这个参谋长是吃干饭的呀?不就是给你们解决困难的

吗?你提出来解决不了算我的,现在哭爹叫娘算什么?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呀

,这是打仗,要死人的,人死了就活不了!



  他批评你,还让你讲话,反驳。讲得有理,能驳倒他,他欣赏你,重视你,重

用你。讲不出理,那就算是犯到他手里了,非撸你个茄子皮色不可。有时撸完了,

再出点子拿主意,还让你去干。



  批评是轻的,动辄还拍桌子骂娘。



  连纵队领导也敢骂。打锦州时,让8纵封锁机场。锦州有两个机场,一个能用

,一个不能用。8纵来电报问封锁哪个。他火了:你们是“吃草的”呀!



  完不成任务就通报谁,不管你是谁。



  他就: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就不选我当中央委员呗。



  李作鹏因能喝酒得名“大烧锅”。刘亚楼因上述原因被称为“肝火王”。



  有的老人说他发火也能发到点子上。不管发火不发火,都是连讲带比划。同样

一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或是骂出来,味道就和别人不一样。



  他讨厌几棍子打不出屁的人,讨厌懒散、不学无术的人。谁睡得早了点,他也

不说话,进屋把灯打着,再把抽屉拉得“唏哩哗啦”响,把你折腾醒。谁起来晚了

,他进屋把窗打开,再拽一阵抽屉走人。而他,点灯熬油,就在双城翻译了《苏军

司令部工作条例》。他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过,在远东军区当过少校参谋,啃了

5年黑面包,俄语非常好。



  能干会干,还能玩会玩,玩起来像干工作一样精力过人。被战争兴奋得连梦乡

也硝烟迷漫的军人,也真该调节调节气氛。跳舞,打猎,“吹牛”(这是一些老人

原话,相当于今天的“神聊”,“侃大山”)。双城那个小地方,有舞没处跳,到

了哈尔滨有机会是必跳的。打猎可以,也只能忙里抽闲玩玩。“吹牛”最大众化,

又方便。往那儿一坐,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一会儿就聚一堆人。



  一次,讲起他19年当营长时,林彪看见了他。瞅一阵子,摸着他的脑袋说:

这个小营长不错。他说:“林总”说我是个小营长,他才多大呀,不就是个24岁

的小军团长吗?



  有时,林彪也踱过来当听众。刘亚楼就站起来,叫声“林总”,或是“101

”⑤。林彪就说:讲,讲下去。



  对于林彪和罗荣桓,刘亚楼一向都是很尊重而又恭敬的,当然也就谈不上发火

了。没有人会对此产生什么不舒服的联想。刘亚楼对林彪和罗荣桓的敬重,就像大

家对他和林彪、罗荣桓的敬重一样。有的老人讲,林彪有事找刘亚楼,刘亚楼经常

是小跑着去的。同样,司令部的参谋和处长到他那儿,也常是小跑。



  一个典型的内向型性格,一个典型的外向型人物,配合、相处得默契、融洽,

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其实,不可思议处有时正是可思议处。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陆军总参谋长古德里安说:“一个理想的参谋本部军官

应该具有下列各项美德:忠于自己的信仰,机智,有节制,有牺牲小我的精神,具

有强烈的个人信念,并且有才能将各种信念告诉他的指挥官。”



  这些美德,应该说刘亚楼都具备。



  有的老人说,刘亚楼的建议,几乎没有不被林彪采纳的。



  从1947年夏季攻势开始后,共产党人在黑土地上的每次胜利,都有他的智

慧在闪光。



  除此之外,刘亚楼的贡献,是在司令部建设上。



  用“小米加步枪”形容共产党军队装备之落后,是再准确、形象不过的了。



  用“小米加步枪”来形容内战初期一些部队的司令部工作水平,也同样准确而

又形象。



  游击战和正规战的司令部工作,是有很大区别,甚至是截然不同的。即便是游

击战,土八路的一些参谋也不能说是称职的。该参谋的不参谋,不该参谋的瞎参谋

,有的甚至不经请示就擅自调动部队。一些堪称游击战专家的师团长和纵队司令,

也不习惯于司令部的参谋。打游击打惯了,有的打仗扔了司令部,独往独来,“我

就是司令部”。



  刘亚楼上任后,很快就引入了正轨。



  开辨各种参谋集训队,他亲自去讲课,结合部队实际讲解《苏军司令部工作条

例》。请“东总”和纵队、师团首长和有经验的参谋人员现身说法。他自己则率先

为范,从“东总”司令部做起,再一级一级抓下去,抓到底,当时挂在他嘴边最多

的一句话是:司令部不是指挥部队的机关,而是首长指挥部队的机关。



  这也就决定本节只能到此为止了。



  能够施展出雄才大略,并独当一面地导演出威武雄壮史剧的舞台,是在天津,

是在他当了14兵团司令员之后。



  而那是另一位作者那支笔的射界了——那是一定会有出色描写的。



  之三:「好战分子」“娘卖X的,给我冲!冲不上去毙了你!”



  据说,从连长到师团长,甚至到纵队司令,战场上没这么骂过的不大多。在黑

土地上打了3年,入乡随俗,有的就把“娘卖X的”变成了“妈个把子”。以至于

进关南下后,有的家乡人竟把他们当成了“东北佬”。



  据说,钟伟最能骂,而且始终是“娘卖X的”。



  从10旅旅长到5师师长,再到12纵司令员,不光在黑土地上,就是在全中

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中,钟伟也是位极有个性的人物。



  他是有名的“好战分子”。



  按照时间顺序,应该先写靠山屯战斗。而且,这一仗也比较能表现出这位“好

战分子”的性格和作风。



  三下江南时,林彪命令5师进至长春路东,配合1纵消灭大房身约一个团的敌

人。3月9日,5师到达靠山屯西南。夜间行军,白天睡觉。黄昏起来准备赶路,

听见西南姜家屯和王奎店那边乱哄哄的。一侦察,是87师262团两个营。



  钟伟说打,有人说咱的任务是去大房身。钟伟说:什么娘卖X的大房身,送上

门的敌人给我打!



  14团一个冲锋攻进姜家屯,俘敌200多。王奎店连攻数次未下。



  有的老人说,正在这时,林彪来电报,命令5师速去大房身。钟伟说:把这股

敌人吃掉马上就去。哪知这股敌人跑到靠山屯,和264团一个营会合了,拼死抵

抗。林彪又来电报,催促执行总部意图。钟伟说:我这儿都快吃掉一个团了,一大

堆俘虏,也拔不出脚啦!



  15团连冲四次都未成功。这时,88师和87师主力分别从农安和德惠赶来

增援,林彪的电报也到了。有人说:这回不走也得走了。钟伟拍起了桌子:谁再说

走,我就毙了他个娘卖X的!一边组织攻击、打援,一边给林彪回电:现在正是抓

大鱼的好机会,我就在这打了,快让1纵它们都来配合我吧!



  老人们说,这一仗打了个本末倒置,把1纵和2纵都调过来,把林彪都指挥了

。林彪后来说:要敢于打违抗命令的胜仗,像钟伟在靠山屯那样,三次违抗命令。

有些情节是值得推敲的。或者是老人们记忆有误,或者干脆是有意的演义。



  但演义也好,记忆有误也好,都是绝对符合钟伟其人的性格真实的。



  听说打仗,后脑勺都乐开花,那劲头就像今天年轻人赴约会,谈恋爱。开会就

抢任务,抢硬仗,抢不到就“娘卖X的”。他这边打胜了,别人还在那儿啃,他就

去打“小报告”:我说他不行嘛,怎么样?这回该我们上了吧?



  爱打仗,气魄大,决心硬。在苏北时,一次打日军。两个炮楼,打下一个,另

一个怎么也打不下来。连长是新调来的,不知钟伟脾气,有点犹豫。钟伟对警卫连

长说:你去告诉他,一小时内打不下来,提头来见。警卫连长跑去说:快打吧,支

队长(团长)要枪毙你了!那个连长一咬牙,打下来了。



  打仗不要命,可从来不耍蛮。那蛮都是面上的。战前亲自侦察,敌情我情,天

候地形,能不能打,怎样打,会不会出现意外,出现意外怎么办,全都有数。



  打起来,不在师部,就在连部。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一般都脱不过

他的眼睛。特别是打到节骨眼儿上,能不能再坚持一下,他的决断,十有八九都是

对的。用5师一些老人的话讲,那脑袋,咱十个八个捏一块也不如他一个,比电子

计算机还灵快。



  在黑土地上每次战斗中,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勇猛似虎,矫捷似鹿,机警

狡猾得像狐狸。



  《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中,是这样评价5师的:该部队系东北部队中

最有朝气的一个师,突击力最强,进步快,战斗经验丰富,攻、防兼备,以猛打、

猛冲、猛追,三猛著称,善于运动野战,攻坚力亦很顽强,为东北部队中之头等主

力师。⑥在东北野战军十二个主力纵队三十六个师中,这个评价是最高的。



  5师是一头雄狮率领的一群雄狮。



  能打还能抢。



  在苏北时,10旅向盐阜区要粮要钱,区里没给那么多。钟伟就让侦察排在河

边埋伏着,把区委书记抓住揍了一顿。区委书记告到黄克诚那儿,黄克诚批评钟伟

。钟伟装糊涂:八路军抓共产党的书记,竟有这种事?天下奇闻。



  1947年秋天,“东总”两辆弹药车路过郑家屯5师驻地。钟伟招招手,上

去一个连就把弹药卸了。押车的干部说:这叫我回去怎么交代呀?钟伟写张条子:

就说我钟伟收下了。都是八路,都打国民党,什么你的我的?



  一些老人说,这种事钟伟可没少干。弹药,吃的,穿的,用的,也不管是“东

总”还是兄弟纵队的,路过他那儿,看着挺好,写张条子就没收了,就像收买路钱

似的。



  战场上更能抢,而且越抢越精明。



  战前,让战士衣兜里揣上条子,攻进城里就贴,到处都是“5师缴获”的条子

。有些武器和仑库本是别的部队缴获的,也被5师贴上条子。有时官司打到“东总

”。兵慌马乱的,也没留人看守,怎个说得清?5师却振振有词——有条子为证。

能抢东西还能抢人——抢俘虏。冬季攻势打文家台,新5军军长陈林达,本是3纵

抓获的。5师上去就给抢了过来,还把3纵的人也打了。



  黑土地上颇有几个两头冒尖的部队:打敌人凶,抢东西凶,对兄弟部队和老百

姓也凶。用一些老人的话讲,是名副其实的“野”战军——野得很(后面将专门谈

谈这个问题)。



  不但能抢,还能捞钱。



  5师在苏北时就能做买卖,到东北后更是大做特做。开烧锅,办商店,又做买

卖又当兵。兵当得雄壮,买卖做得红火。这在当时商业萧条,军费无着的情况下,

于军于民都大有好处,东北局和“东总”是提倡的。可钟伟还要贩大烟,因为这个

最来钱。



  一位曾经贩过大烟土的老人说,这是犯法的事。当时各级部门对大烟贩子查得

很紧,弄不好都得掉脑袋。钟伟不理这一套,对我们说:你们只管给我干,我有脑

袋你们就有脑袋,怎么抓的怎么给我送回来。



  能抢又能捞钱,5师财大气粗,吃得好,穿得好,身体好,冲锋陷阵格外有劲

头。



  还能吃能喝,能玩会玩。



  每到一处,有什么好“嚼古”(东北话,即“吃的”),从名酒、名菜到各种

有名的特产,钟伟都要尝个肚儿圆。打完仗了,把部队交给政委、副师长,就回哈

尔滨跳舞去了。看到师长回来了,干部战士就明白要打仗了。



  这种情况,可不止钟伟一个。



  还玩女人。



  一些老人说:天下事,没有钟伟不敢干的。



  还说他几乎和哪个政委都合不来。对的错的,什么都得他说了算,不然就“娘

卖X的”。



  辽沈战役前,钟伟调到新成立的12纵当司令员。他是黑土地上唯一一个由师

长直接提为纵队司令的。据说,此前“东总”曾要他到一个纵队当副司令。他说:

要是瞧得起我,就让我当司令。我是宁当鸡头,不做牛尾。



  据说,1955年他被授予少将军衔时,好长时间不佩戴——嫌小了。



  50年代初,南京军事学院有个“将军班”。我军很多赫赫有名的将军,都是

这个“将军班”的第一期学员。钟伟也是。学院有苏联顾问,主要讲苏联军事学术

。钟伟不满意:这个“格勒”,那个“格勒”,我们的三大战役比谁差?应该多讲

讲我们的。总唱反调,特别是对原国民党陆军大学留用的教员,教员讲东,他就说

西。教员理论上当然有一套,他那张嘴巴也不饶人。没有“娘卖X的”,就讲当年

某某战斗就是这样打的,就打赢了,你说谁对?教员说什么呢?他们当年教出的学

生,不都是眼前这些“学生”的手下败将吗?



  1959年庐山会议后,北京军区参谋长钟伟,说了些犯忌的话,退出军界,

任安徽省农业厅副厅长。



  据说,“文化大革命”中两派武斗,他看看又坐不住了,说:这些娘卖X的造

反派,连栋破楼也攻不下来。有人来找他,他就如此这般几句话,一下子就结束了

战斗。后来一查黑手,那还有个跑?



  坐牢期间,如果能够看到报纸,一闻到这个世界哪儿又有了枪炮声,他那颗心

一定痒痒得受不了。



  据说,平反后他去找黄克诚,要求工作。黄克诚说:你说安份守己呆着吧,若

再打仗会去找你的。



  儿时听老人讲“古”(即听故事),有时一个“古”完了,就听到一声慨叹:

打江山的人,不一定就能坐江山哪!



  身材瘦削、精灵强干的钟伟,当为其中类型之一。



  《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第3集293页写道:钟伟,湖南省平江县人,

1915年出生,1984年去世。



  战场是他的乐园。枪炮是他的玩具。硝烟是他最清新的空气。弹丸的尖啸是他

最倾心的音乐。曾被当代青年称为“三等残废”的平江人,就是为着军人的事业来

到这个世界上的。走上战场,就像个杰出的乐队指挥走上前台,挥动指挥棒,整个

灵魂立刻就陷于陶醉般的兢兢业业之中……



  我能够想像出他失去“指挥棒”时的痛苦。



  可又该怎样理解“天下事,没有他不敢干的”呢?



  其实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当然,理解起来挺难。



  理解任何人都不是件易事。